关于词：《罗生门》 ；叙事结构 ；不可靠叙事
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1892～1927）短篇小说《竹林中》讲述了一个武士带着妻子真砂在前往若狭的途中，遭遇大盗多襄丸后，武士被缚，武士之妻真砂被大盗凌辱。事件结果：武士死去，多襄丸被抓，真砂逃到清水寺。故事以在公堂上审讯相关证人和犯人为主要背景展开。这部小说被认为充斥着虚无主义和不可知论的气氛。小说《罗生门》则讲述在平安时代末期京都的某个黄昏，一名被解雇的家将在“罗生门”门楼下等候着雨停，当他茫然不知所措，仿若于生死未决时，遇见了一个正在横七竖八的尸体中拔死人头发的老妪，走投无路的家将邪恶大发，决心弃苦从恶，剥下老妪的衣服逃离了罗生门。描述的是人由善变恶，并显示了在利己主义面前人们的价值观的脆弱。而电影《罗生门》则是由日本电影大师黑泽明（1910～1998）于1950年根据芥川以上的两篇小说改编而成。该影片荣获第16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金狮奖及第24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外语片奖。此后“罗生门”逐渐有了符号化的意义：各个当事人从自身利益出发，歪曲事实，隐瞒真相，最终使整个事件晦暗不明、扑朔迷离，难以水落石出。
一、电影对小说叙事结构的嵌入
美国学者伯格说：“叙事即故事，而故事讲述的是人、动物、宇宙空间的异类生命、昆虫等身上曾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事情。'聂庆璞认为，“它可以是虚 构的，也可以是历史的，还可以是幻想的。因此，叙事就是讲述己经发生、正在 发生或可能发生之事件。上述学者所谈及的是叙事的范畴。但是叙事之“事” 还有自身的特点，即必须是完整之事。亚里士多德在其《诗学》屮曾指出“有一定长:度的事一有起因、有发展、有结尾之事"。关于这一点，卡法勒诺斯也对叙事作了定义：“叙事就是对连续事件的再现"。从我们的叙事文学作品来看，叙事又不是对完整的、连续事件进行简单呈现。托多罗夫认为，叙事至少具备两个原则：一是接续原则，即叙事是不连续单位之按时序的、且有时是因果性的连接；二是转换原则，即所叙事物从一种状态向另一种状态的转换，且任何叙事屮至少要有一种转换。托多罗夫道出了叙事两条本质性的特征：叙事是时间链条上的产物和叙事技巧作用的结果。因此，真正的叙事不是对已经发生、正在发生、可能发生的的事件进行简单纪录或呈现，而是包含着时间艺术和叙述技巧的一种人类所特有的表述方式和通讯交流方式。电影《罗生门》叙述结构特点在于对两个作品的合理糅合，互为渗透。导演取《罗生门》的“门”作为故事重要的框架承载——即影片叙事空间，以《竹林中》的故事为主体嵌入“门”内——即叙事单元。按照叙述顺序，将影片中四个主要叙述者从各自利益出发做出的叙述分成四个相对独立的单元。按照叙述空间的不同，电影文本又可分为两个叙述层次，两个层次是不断地交替叙述的。在两个层次的叙述中云游僧和樵夫则是非常重要的两个人物，两者贯穿于整个影片。“罗生门”作为第一层次叙述，公堂作为第二层次叙述。如此电影的内部的叙事架构便能够清晰得以展现：
| 单元1 | 第一层叙述 | 第二层叙述 |
| 樵夫的叙述 | 樵夫本人的叙述 | |
| 云游僧的叙述 | ||
| 捕役的叙述 | ||
| 多襄丸的叙述 | ||
| 单元2 | 第一层叙述 | 第二层叙述 |
| 云游僧的叙述 | 真砂的叙述 | |
| 单元3 | 第一层叙述 | 第二层叙述 |
| 云游僧的叙述 | 女巫（武士鬼魂）的叙述 | |
| 单元4 | 第一层叙述 | |
| 樵夫的叙述 |
第一层次叙述由在大雨中摇摇欲坠破败不堪的“罗生门”下避雨（这里采用了原小说中“家将待着雨住”场景，但却把仆人的独自避雨设定为仆人、樵夫和云游僧三人避雨。）的三个人即樵夫、云游僧及仆人对话展开的。樵夫说出了电影的第一句台词“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第二层次叙述则通过樵夫和云游僧的口转入，由竹林中的四个当事人在公堂叙述事情发生的经过。故事的情节看似非常简单：武士武弘被人杀害在竹林里，作为报案人的樵夫和另外三个当事人——凶手多襄丸、死者的妻子真砂以及载死者之魂的巫女均被招到公堂来作证。但是这桩看似人证物证俱在的案件却让官府无从下手，四个人证词同样生动，却是四个版本。强盗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说自己反正都是死，干脆说出事实，他的证词都是为了表现自己的英勇。武士的妻子把则自己形容成贞女烈妇，她声泪俱下，使人不禁对她产生怜悯之心，都认为这么柔弱的女子说的话不会骗人。死去了的武士借女巫之口说的是妻子真砂唆使多襄丸杀他，他感到羞耻而自杀的，表现的是他的武士精神。而樵夫的证词看似客观不带有倾向性。回到小说文本，《竹丛中》主要由樵夫、云游僧、捕役、老媪、多襄丸、真砂及附体于巫婆身上武士等七人证言构成。可以看出，单元2和单元3与小说没有区别。电影中，单元1则是将樵夫转变为间接叙述者，增加的单元4则将樵夫转为凶杀事件的旁观者。列表显示，电影对小说叙述的角度没有变，都是多重并列的叙述视角，即从不同的视角，不存在谁低谁高的问题。单元1和单元4由樵夫叙述，单元2、单元3由云游僧叙述。而电影《罗生门》和《竹林中》最大的差别在于第一层叙述。因此，第一层叙述就显得意蕴深厚，它不仅是区分电影文本和文学文本的重要标志，同时也是小说《罗生门》和《竹林中》进行结构连接的粘合剂。至此，《罗生门》外在嵌入式和内在并列式拼接的叙述结构特点就呈现出来了。
二、不可靠叙事及其叙事效果
韦恩·布斯在《小说修辞学》中研究小说形式技巧问题时率先提出了关于不可靠叙述的问题。“不可靠叙述”历来有两种研究方法：修辞方法和认知（建构）方法。对此，西方学界存在两种观点：一种认为可用认知方法取代修辞方法；另一种认为两种方法都有缺陷，应折中采用“认知———修辞”的综合性方法。布斯从修辞角度探究作品通向读者的途径，以此界定不可靠叙述。他认为衡量叙述可靠性的标准是“作品规范”，他说：“我把按照作品规范（即隐含作者的规范）说话和行为的叙述者称为可靠叙述者，反之称为不可靠叙述者。[3]
根据韦恩•布斯所提出的“不可靠叙述者”概念进行扩展，如果说《竹林中》七个叙述者在建构故事主要是采用不可靠叙述者来达到批判、反讽的艺术效果，那么电影《罗生门》则同时利用了可靠叙述者和不可靠叙述者。前文说到罗生门下的两位叙述者樵夫、云游僧的叙述是第一层次，这里导演在影片开头着力渲染二者与仆人的话语对比，实是为了设置两个可靠叙述者——樵夫和云游僧，来表达原著中没有的价值和信念。通过包括两个可靠叙述者的六个人（电影去掉了老媪）的第二层次叙述，加深了原作中的六个叙述者的不可靠程度。
如果紧紧到此那么电影和原作之间叙事效果并无多少不同。异演的精妙就在于在：一是让樵夫这个可靠叙事者提出：他其实是凶案过程的目击者，这相当于给原作增加了一个凶杀案的真相。二是在匕首上添加了一个珍珠手柄，使其由一把普通的匕首变成了价值不菲的财物。如前述我们已经觉得樵夫是个可靠叙述者，他对事件真相的看法有更强的可信度；然而，仆人判定：是樵夫拿走了那柄匕首，樵夫的默认则又将樵夫的可靠性进行了否定，转换为不可靠性。如此看来，不仅第二叙述层次中多襄丸、真砂、武士鬼魂的独白是不可靠叙事者，就连第一层次的叙述者本身亦同样存在不可靠叙述者。可以看出，导演想说明的是，世界本身很复杂，人把它想得太简单了。这点在其自传中明确地阐述了《罗生门》的寓言性：“这个剧本描写的就是不加虚饰就活不下去的人的本性。它在描绘人与生俱来的罪孽，人难以更改的本性，焦点集中在人心之不可理解上。”诚然，探讨作品如何体现及形成哪些“不可靠叙述”并非是我们研究的最终目的。无论它以何种手法表现不可靠叙述性，读者在阅读时都需要进行“双重解码”：一是解读叙述者的话语，二是脱开或超越叙述者的话语来判断事物的本来面目。[5]
结语：
无论小说文本还是电影本身，所有叙述者和受述者之间的言语交往活动最终均归于失败——受述者和叙述者之间没有达成基本共识。归根结底，是因为所有叙述者都没有遵循真诚性这个基本言语交往的行为原则，其叙述行为本质上不过是一场刻意的虚构，一次精心的编造或者杜撰。尽管如此，影片开端取《罗生门》阴郁开场，结尾用“婴儿”替换掉原作中死气萦绕的“老妪”，完成影片架构的完整性，是一种向生的隐喻。影片的末尾仆人的剥掉弃婴的衣物扬长而去或可看做是原著的结尾。在仆人离去，樵夫决定收养婴儿时，云游僧错以为他要剥掉小孩子的贴身内衣,紧抱婴儿拿手阻挡，从叙事动作可看出他对樵夫不可靠性的认同。而待他弄清其意图以后,又欣慰说：“啊,你做了件好事，多亏了你,我还是可以相信人了。”“相信人”这一直白的象征,又是他对樵夫不可靠性的否定，回归人间可信。这里同样也是黑泽明的世界观——对人世间的信任的观照。导演既在一定程度上继承并深化了原作中的人性的自私、贪婪、丑恶。另一方面，没有让人一直堕落在人性的黑暗里，而是引领人们从“人间不信”的泥潭沼泽中走出来，走向“人间可信”的康庄大道。音乐响起，罗生门尽管依然灰旧破败，然曾被大雨笼罩的阴暗已被雨停微现的光的希望所驱散。随着镜头拉近樵夫怀抱婴儿向我们走来，影片结束。诚然，人类是自私的固有一定道理，但是就像影片中的樵夫一样，虽然也有利己之心，但是最终还是选择抚养弃婴，企图净化灵魂。透过电影，黑泽明传递出对基本的人道主义信念的重新肯定，是他理想主义和人文主义思想的体现，也是对人的善性、良知、社会责任感及利他精神等最基本的伦理价值的肯定。
参考文献
【1】［日］芥川龙之介．罗生门［C］．鲁讯，文洁若，文学朴，译． 江苏: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04）．
【2】柴宝芬．从芥川龙之介的小说到黑泽明的电影——解析《罗生门》［J］.作家，2009( 02) ．【3】[美]韦恩·布斯，傅礼军译.小说修辞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4】鲁鹏飞.电影《罗生门》的性别倾向及叙事策略[J].电影评介,2016(06):46-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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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莽从中》：一个多重隐喻文本[J].世界文学评论2006，（01）.
【7】韩芳.从芥川文学作品到黑泽明电影《罗生门》[J].电影文学,2015(08):88-90.
【8】秦刚.“罗生门”阐释——从芥川龙之介的小说到黑泽明的电影[J].外国文学动态,2010(04):6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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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布斯：《小说修辞学》，华明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
【12】李文俊（编选）：《福克纳评论集》，屮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
【13】张寅德（编选）：《叙述学研究》，屮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
